——馮驥才筆下的天津碼頭江湖
□ 孫玉曄
電視劇《潛伏》里，余則成有句臺詞：“天津這個地方，情況太復雜了。”如今，這句話被網絡視頻一次次證明，天津確實復雜，尤其是愛“整活”的天津大爺：寒冬臘月的海河邊，有老頭兒脫光衣服一頭扎進去游起來；有大爺開著碰碰車，笑得比孩子還燦爛；還有人把自行車蹬出百般花樣。這還不夠，你或許還能在繁華的濱江道，邂逅一位閉目拉小提琴的大爺，又或者，看到更能耐的大爺在海河的浮冰上拿大頂、劈一字馬……于是網友說，天津人是天津的6A級景區。
為什么天津如此“復雜”？翻開馮驥才先生的短篇小說集《俗世奇人全本》，或許能找到答案。老話講，天津衛是九河下梢的水陸碼頭，三教九流在此匯聚。加上燕趙之地血氣方剛，水咸土堿，養出來的人才個個有滋有味。書中54位主要人物，有擅長送禮的、變戲法的，有擅長釣雞的、偷東西的，還有穩坐在自行車上優哉游哉的，千姿百態。
在碼頭地界，有能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。刷子李給自己立下規矩：刷完屋子，黑衣褲上不能沾一個白點。徒弟有次發現他身上有個白點兒，心里正打著鼓，卻見師傅手指一捏——原來是黑褲子破了個洞，露出了里面的白襯褲。泥人張更神奇，飯館里遭海張五當眾奚落也不還嘴，他右手端著酒杯，左手從鞋底摳塊泥，手指翻飛間，一個飛揚跋扈的海張五便活脫脫出現。這還不算完，回家又捏一二百個，拿到地攤上“賤賣海張五”，最后硬是逼得海張五自己掏錢全都買了回去。還有說書的白四爺，一邊泡著澡一邊“說”小說，七八家報社的編輯排著隊手抄，回去“連載”。
如馮驥才所說，人有能耐，脾氣準“各色”。骨科醫生蘇七塊，不管誰來看病都要先收七塊銀元，雷打不動。如果你認為他貪財就大錯特錯了，碰到窮病號，他轉頭把銀元悄悄還回去。正所謂規矩是規矩，人心是人心，他分得門兒清。劉道元脾氣更怪，有錢不買房買地，專好周濟窮苦人。可誰要當面謝他，反遭他一頓臭罵。這樣活著還不過癮，晚年的他干脆給自己辦了一場“活出殯”，倆徒弟在外面給他張羅葬禮，他躺在棺材聽動靜，就想知道這輩子交的朋友真情還是假意。至于“十三不靠”的汪無奇，書畫功夫一流，卻只以制筆糊口。京城來人重金求畫，他當場把畫撕得粉碎，決不叫買賣壞了自己的雅興。
當然，光是本事大、脾氣怪在天津衛也未必轉得開，還需要幾分處世的機靈。李鴻章曾將茶湯上的芝麻碎誤以為臟東西，打落在地。店主楊巴趕緊磕頭：“小人不知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，惹惱了大人。”一句話，既點明那是芝麻，又不顯得中堂孤陋寡聞。
天津人把情義看得比錢金貴，上海名角小楊月樓與碼頭老大李金鏊，看似風馬牛不相及，卻患難與共。二人只交朋友不交錢，正如李金鏊所言：“錢再多經不住花，可咱們的交情使不完。”
馮驥才寫的這些故事，文筆簡潔利落，意味深長。寫小偷小達子“其貌不揚，短脖短腿，灰眼灰皮，軟綿綿賽塊烤山芋，站著賽個影子，走路賽一道煙兒。”寥寥幾句話，就讓一個猥瑣的小人物形象立在了眼前。魯迅文學獎頒獎詞稱這本書標志出小小說創作的“絕句”境界，深以為然。
不光故事寫得好，馮先生為每個人物親繪的插圖，更是點睛之筆。他說自己在天津生活了一輩子，太了解天津人“逞強好勝，熱心腸子，要面子，還有噶勁”。加上他本來就是畫家出身，插畫由他來畫，渾然天成。
如今再聽余則成那句“天津這個地方，情況太復雜了”，更像一句心領神會的贊嘆。天津的“復雜”從來不在那些河道碼頭，而在于這方水土養育出的“俗世奇人”——他們不甘心只活成一種樣子，在規矩與人心、能耐與秉性、機靈與情義之間，活出熱氣騰騰的滋味，這是天津衛獨一無二的魂。馮驥才先生用他的筆，為這座城市保留了一份有溫度的市井生活底稿。
